第217章 改土归流,用夏变夷(1 / 2)
第217章 改土归流,用夏变夷
思播田杨,两广岑黄。
大抵与坊间戏称安远侯一脉为「广东一支柳」差不多,这类俚语,都是暗喻地方上一手遮天的势力。
温纯口中这一句,代指的是田丶杨丶岑丶黄四姓,其无不是源流数百年,从隋唐世袭至明的土司,树大根深。
朱翊钧将口中的茶悠悠咽下,示意温纯稍安勿躁。
见状,殷正茂最先坐不住,朝温纯开口问道:「总宪这一议,可是播州杨与上林岑,近来闹出了什麽事端?」
能搬上御前年会的事,都不会毫无徵兆。
况且,若是彼辈老老实实,也没合适的理由改土归流不是。
至于殷正茂为何一开口就笃定是播州杨与上林岑,概因四姓的说法也是老黄历了。
譬如田氏,就因为争夺矿脉,兄弟相残而被一网打尽。
田琛夥同黄禧,率兵攻打思南宣慰使田宗鼎,双方被悉数逮拿入京,一番御前自辩后,被成祖皇帝全砍了,顺势改土归流。
也不是成祖皇帝心眼坏,借题发挥,而是双方自辩时,互揭老底,恶了廷上君臣——辰州知府黄禧,通奸祖母;思南宣慰使田宗鼎,缢杀生母。
当时朝臣们就坐不住了,野蛮到这个地步,还有没有儒家天下的模样?
无论起兵谋逆,还是乱伦弑母,皆论以死罪,于是,田氏这些人全被突突了,思州丶思南趁势改土归流,重新教化,贵州建省也由此而来。
黄氏稍微麻烦些,彼辈在唐朝闹得厉害,一次次镇压后,在两广散作满天星。
势力虽广,却好在没人能领头。
再加上有明以来,两广巡抚丶总督,屡次梳理肢解,好歹是将广东黄氏,治得服服帖帖——殷正茂丶凌云翼这些人,没少帮助这些土司城市化。
所以,四姓也就剩播州杨氏,以及上林岑氏了,所剩的这两姓同时也是如今贵州丶广西的头号土司。
温纯听了殷正茂的问,才反应过来,这位兵部尚书才履职不过十馀日,卷宗怕是还未看完。
他看了皇帝一眼,只敷衍道:「好叫大司寇知道,并非是彼辈尚闹出了什麽事端,而是国朝优容土司二百年,是时候着手处置了。」
殷正茂面对温纯再正确不过的废话,眉头紧皱。
还是申时行随口点了一句:「大司马可回兵部翻阅十月十七的案卷,有黔国公云南总兵沐昌祚,巡抚云南右都御史陈文遂月前联名奏陈的军情。」
「东武国再度聚兵侵入云南,攻城掠地,杀人放火,竟深入到顺宁府一带!」
殷正茂闻言不由一怔。
近来兵部与五军都督府瓜分事权,他还真没来得及关注到此事。
尤其云南离京万里,军情再怎麽十万火急,都是滞后数月的事情了,想急都急不起来。
来不及细想,殷正茂便眉头紧皱追问道:「万历五年施甸一役,不是已然逼得莽应龙签下了盟约,俯首纳贡了,何故如今卷土重来!?」
万历元年,小皇帝为整顿京营立威勋贵,将黔国公给砍了,并且以黔国公府「地偏心自远」为由,强令新任国公沐昌祚三番五次入京面圣而遥控云南。
同时,出于对伪造火符调兵丶杀害地方官的黔国公府的不信任,皇帝又命陈文遂赴任云南巡抚后,募兵二万,镇压云南,清除馀毒。
好巧不巧。
万历五年,朝野都在言此举靡费过甚,理应适当裁撤的时候,云南地方,遭遇了缅甸东武王朝的侵略。
自嘉靖三十五年,莽应龙勾结弗朗机人,频繁作乱于三宣,杀害宣抚使,但主动侵犯明边,还是出乎明廷的意料。
好在尚且处于陈巡抚高压下的云南地方,爆发出了超乎寻常的实力,直接将东武王朝来犯之敌一举歼灭,甚至「率兵追之,且追且杀,缅兵大败,生还者什不一二。」
东武王朝在这种情况下签订的城下之盟,竟然不出两年,再度来犯,实在出乎意料。
「莽应龙年初死了,其子莽应里继承王位后,宣称其父当年留下了暗疾,并以替父报仇为由,聚兵数万,再度犯边。」
汪宗伊解释了一句,表情有些晦气。
已盟而复犯侵,已贡而复构兵,果真蛮夷中的蛮夷!
温纯见同僚给新任的兵部尚书解释得差不多了,便再度开口道:「此番缅方入侵,陇川逆逋岳阳,及木邦罕虔,党助窥伺。」
「云南诸土司召而不至,以邻为壑,只能同赏而不能同仇。」
「广西土司趁火打劫,胁迫邀赏,激荡作乱。」
「与此同时,贵州巡抚王凝,上奏播州杨氏,蠢蠢欲动,与陇川逆逋岳阳往来密切,恐有图谋。」
「一如万历五年陈文遂的奏请,三宣六慰诸土司,几乎彻底糜烂,再不锐意经营西南,必然酿成大患!」
温纯的话说到这里,殷正茂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位都御史是个什麽情况。
温纯跟申时行丶王锡爵这些人不一样。
内阁辅领大政,只要国朝中兴,总有一份功劳,但台谏本就有制衡首辅的职权所在,都御史压根不可能入阁。
是故,温纯想要名留青史,就得自己找事情做,就像海瑞清朗官场风气丶栗在庭主持开海丶李贽推演经学一样,温纯也得找到属于自己的「大略」。
眼下看来,怕是应在西南了。
温纯也不理会同僚在想什麽,自顾自继续说道:「与东武王朝是战是和,尚有五军都督府研判。」
「但经营西南的内政,已是刻不容缓之事!」
他转而面向皇帝:「陛下,臣请锐意经营西南,自贵丶广始,改土归流,用夏变夷!」
西南,一般指贵州,广西,云南诸省,四川也算在内,只是都蛮与土司不是一个品种,时常略过而已。
自前宋以来,羁縻地方,前元设土司,迄今数百年,皆少有经营。
哪怕本朝,西南地方的国策,亦不过镇之以静而已——税赋民生都不重要,别闹事就行。
但现在朝中的情形,显然有所不同了。
温纯言语之间,一副胸膛起伏,难以自持的模样,自有因缘。
万历六年,云南巡抚陈文遂以据敌有用入京受赏,在文华殿上,向一众君臣描绘了治理西南的图景。
在陈文遂的构想中,以「三宣」构筑外防线,以云南为内防线,「檄诸夷,抚三宣,筑城垣,镇云南」。
同时,对广丶贵两地的土司「改州县,分田亩,设学校,夏变夷」,通过加速汉化,用夏变夷,来向西南推进腹心地区的目的,将土司州县化,将三宣土司化,最终达到「西南大治」的效果。
不过,在西南税赋洼地的共识下,哪怕才有缅甸入侵之事,陈文遂描绘的图景依旧没有打动诸多朝臣,反而因为太过激进,「与时见相抵悟」。
最后,只有温纯动了心。
在数日翻阅卷宗,接见西南地方门生故吏,了解地理人文之后,温纯私下会见了陈文遂。
说温纯是为国谋事也好,说是看上「西南大治,一代名臣」这张名留青史的大饼也罢。
总而言之,如今给云南巡抚陈文遂以及治理西南国策站台的,就是他温纯。
在温纯一番慷慨陈词后。
皇帝仍旧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群臣也见怪不怪,这两年皇帝愈发高深莫测,与会时除了开场的提纲挈领外,少有插话的时候,任由大臣们畅所欲言。
皇帝不发话,申时行只能从工作经验出发,给温纯上压力道:「诸州设流官以后,往往十馀年之间,反者五六起,前后征剿,曾无休息。」
「温总宪,若是强行将西南改土归流,唯恐事有不成丶拉锯反覆,平白使得国帑失血。」
「届时,『浚良民之青血,而涂诸无用之地』的骂名,怕是亦要卷土重来。」
最后这话看着像前宋士大夫会说的,实际上,这是王阳明对于西南的政见。
说句自大的话,本朝在亡天下的背景下立国,对于用夏变夷,比历朝历代都看重得多。
比起将北方蛮族随意迁徙到郡县混居的前汉丶惠政过头反使地方胡化的前唐丶放任西北被异族整合为西夏的前宋,也只有明朝二祖做梦都想着,将两京一十三省全部儒化为华夏子民。
但即便如此,开国的锐意一失,后人自然而然就保守起来了。
面对田氏作乱,成祖皇帝当即发兵五万镇压,建制贵州;可面对广西作乱邀官的土蛮,英宗皇帝当即表示「省我边费,岂惜一官乎」,而后大肆增设土官。
甚至王阳明这种「夷事通」,也秉持着「流官之无益,亦断然可睹矣」的态度。
究其根本,还是太难了!
改土归流,不是说说而已,牵涉土官流官权力之争,事关汉夷风俗差异,地理也限制着朝廷治理区域的延伸。
设州县之后的十馀年里,往往是周而复始的聚众作乱丶平叛丶诏安丶治理丶杀官造反……
可谓是旷日持久,劳民伤财。
这种亏多吃几次之后,朝官们改土归流的意愿自然大大降低,甚至宁愿学起前宋,拒绝汉化境内领土。
如今温纯想在这种极端保守的情况下,推行西南大政,最需要说服的,就是殿内同僚们。
不仅申时行与六部同僚,连皇帝也侧目看来。
一时间,众人纷纷将目光汇聚在温纯身上。
温纯自然明白这是过不去的一遭,想将云南巡抚以及他这个左都御史的意志上升为国家意志,难度可是一点不低。
他振作神色,从容应对:「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丶舜丶禹丶汤丶文丶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封建,非圣人意也。」
话音一落,六部同僚不约而同地看向申时行。
申时行沉思不语。
朱翊钧也越发来了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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