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2 / 2)
他从阴影中走出,烛光又一次落在沈烬脸上。
这般瞧着,却没之前那般像了。
明窈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落后半步跟在沈烬身后:“本来是想瞧瞧玉珠在做什么,她初来乍到,年纪又小,我总免不了要担心的。”
明窈事无巨细,在百草堂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原封不动说与沈烬听。
沈烬漫不经心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其实就算明窈不说,也自会有人告诉他。
一路披着风霜回府,檐下奴仆手持羊角罩灯,遥遥瞧见沈烬过来,忙忙疾步跟上。
“主子,宫里来人了。”
花厅立着十一扇百鸟画屏,老太监风尘仆仆,掐着尖细的嗓子怒斥。
“什么狗仗人势的玩意,仗着一殿下宽厚,一个个目中无人无法无天,待我禀告圣上,定治你们一个……”
话犹未了,乌木长廊下忽然走出一人,长身玉立,剑眉星目。
沈烬负手站在廊下,目光平静从容。
老太监一时噤声,先前的跋扈张扬半点不见,点头哈腰:“一殿下,老奴是奉陛下之命前来,给一殿下道喜的。”
言毕,又朝身后看了一眼。立刻有小太监捧着锦册上前,老太监垂着双袖,笑道。
“陛下体恤
一殿下辛苦,特命钦天监在汴京寻了处好地,为一殿下开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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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册翻开,竟是汴京世家大族中适龄女子的画像。
老太监眼睛笑没了缝:“陛下说了,若是一殿下心中有中意的,只管告诉他便是。”
他欠身往后退去,“一殿下慢慢看,奴才先行告退了。”
夜色深沉,空中雪花飘扬,淋了老太监一身。
他脸上的笑容在走出府邸的那一刻瞬间消失殆尽,有的只剩尖酸刻薄。
跟着的小太监屁颠屁颠,双手捧着两大锦匣,喜不自胜:“公公,一殿下出手真是大方,您瞧这金子……”
他在金子上狠命咬上一口,差点将一口银牙崩碎。
老太监气不打一处,抬脚踢了人一脚:“没见识的东西,这么点破玩意也值得你嚷嚷。”
小太监捂着膝盖凑上前:“奴才哪能和公公相比,公公是见过世面的人,什么好物没见过,自然看不上这些。”
老太监冷哼一声,踩着人的肩膀踏上马车:“区区两箱金子罢了,若是轮着三殿下的差事……”
小太监伏跪在地,作洗耳恭听状。
老太监冷笑连连,示意他附耳过去:“知道陛下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一殿下开府吗?”
小太监摇摇头,一脸茫然无知。
老太监拍拍他的肩膀:“太子一位空悬已久,只怕我们这位陛下,属意的是……”
他比出三根手指。
小太监大惊:“可陛下不是还为一殿下选妃吗?”
锦册送上来的,多为朝中重臣之女,可见圣上对这桩亲事的看重。
老太监嗤之以鼻:“陛下若真看重咱们这位一殿下,也不会巴巴让我们跑这一趟,早让他回京述职了。”
小太监巴巴望着,一脸的困惑不解。
老太监笑着弹了下他脑门:“你啊,还年轻,且多学着罢。”
除夕将至,皇帝却迟迟没让沈烬回京赴宫宴。落在他人眼中,沈烬和弃子无异了。
马车缓缓消失在夜色中,忽的,从旁边的石狮子钻出两道细细长长的身影。
虞鸣怀里揣着一封家书,回首遥望门口高悬的匾额,迟疑不定。
奴仆候在一旁,挠挠脑袋:“少爷,我们还进去吗?”
虞老爷子昨日送信来,让虞鸣说服沈烬同虞家结亲。虞家本就是沈烬的外家,如此一来亲上加亲,百利而无一害。
虞鸣沉吟半晌:“你觉得……昨日的灌汤包好吃还是今日的?”
奴仆着急:“——少爷!”
() 虞鸣不以为然拂去袖口上的尘埃:“你家少爷请客,走不走?”
奴仆无语凝噎:“少爷就不怕老爷找你?”
虞鸣乐开怀:“他在汴京我在汾城,难不成他还能长上翅膀飞过来?再说,我那表兄连祖父都不放在眼里,莫非我今夜登门,他就肯听我的话了?”
话落,竟真的扬长而去。
奴仆叹为观止,转而想起街头那家皮薄肉多的灌汤包,又快步追上去了。
……
虞家的家书最后是通过门房的手落到了沈烬的案前。
光影摇曳的书房,沈烬披着玄色鹤氅,静静坐在竹案后。竹案上笔海如林,左几上供着炉瓶三事,右几上设着八方宝砚。
燃着蘅芜香的鎏金珐琅三足炉无声无息,似是同黑夜融在一处。
庭院外乌云浊雾,天色阴沉沉的,像是风雨将至。
章樾垂手侍立在案前:“这是虞鸣少爷托门房转交的书信。”
信中洋洋洒洒,本是虞老爷子送给虞鸣的家书,此刻却一字不落,原原本本呈在沈烬案前。
信上的笔墨沈烬并不陌生,确实是虞老爷子的字迹。
章樾瞧见,只觉得稀奇:“这虞家少爷,着实与寻常人不同。”
久居官场之人,向来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哪会如虞鸣这般,连话都懒得转述,大大咧咧送上虞老爷子的书信。
沈烬手指轻敲竹安全:“他如今在哪?”
章樾脸上难得流露出几分一言难尽之态:“听闻城外三里处有一家香炸琵琶虾做得极好,虞少爷等不及,天不亮就带着奴仆赶去了。”
放眼世家大族,也就虞鸣一人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章樾低下头:“主子,虞老爷子定下的姑娘是虞家的五姑娘,听闻她自小养在虞老爷子膝下,与她父亲虞文忠关系倒是一般。”
沈烬若有所思:“虞文忠资质平平,若非当年那事,这国子监祭酒的位置怕也轮不到他。我记得,徐季青曾是他的门生?”
章樾颔首:“是,当年徐季青告发科场舞弊,背后的人也正是……”
沈烬猛地抬膜,凛冽目光如猎鹰尖锐明亮:“……谁?”
章樾破门而出,随着夜色落入屋的,是明窈仓皇失措的一张脸。
她手上还提着一个十锦攒盒,显然是从厨房过来的。
章樾手中的利刃遽然收回,垂首道歉:“方才是我冒犯明姑娘了。”
那利刃离明窈只有半寸之距,再晚一瞬,明窈只怕会血溅当场。
往日沈烬在书房议事,明窈从不会过来叨扰,今夜怎的如此不知分寸?
章樾心中狐疑,转念想起虞鸣送来的书信,心下了然。
明窈即便不知虞家有意同沈烬结亲,然那日老太监送来锦册,明窈却是真真切切在场的。
北风灌入书房,刻着新鲜花样的槅扇木门在明窈身后关上。
珠玉帘子挽起,沈烬端坐在斑竹梳背六
角椅上,眼皮不曾抬起。
明窈福身行礼:“公子,今日是冬至,我让厨房做了汤圆,公子可要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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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烬淡声,目光似有若无在明窈脸上掠过:“无妨,正好我也许久不曾吃酒了。”
竹案上摊开的不止有虞鸣送来的书信,还有一卷虞五姑娘的画像。
虞五姑娘待字闺中,明眸皓齿,朗月无双。
沈烬执盏浅酌,清透酒液映在他一双深黑晦暗的眸子中,他一手扶眉,广袖懒散垂落在半空,通身透着放荡不羁。
不像运筹帷幄的帝王储君,倒像是玩世不恭,无所事事的世家公子。
沈烬轻乜明窈一眼,嗓音透着闲淡:“怎么不说话了?”
他手指轻点在书信上,纸上的笔墨早就干透,并未泅脏沈烬半分。
沈烬声音慢悠悠:“刚才都听见了什么?”
明窈眼中闪躲,飘忽不定。
沈烬:“……嗯?”
他像是有点醉了,双眸不如往日清明。
沈烬轻声笑,“不是还去找门房打听吗,怎么不直接来找我?”
只是随口和门房的闲聊,竟也躲不过沈烬的眼睛。明窈一颗心惴惴不安,七上八下。
她抬起双眸,浅淡眼瞳颤栗。
明窈想问的有很多,她想知道当初徐季青告发科场舞弊,背后是不是有虞家的手笔。还想知道当年那事的内幕,想知道孟少昶……
千言万语堆至心口,最后只剩下轻轻的一声:“公子、公子是中意虞五姑娘吗?”
沈烬歪着头,笑而不语。
明窈双唇紧抿,旁敲侧击:“我在京中曾听过虞老爷的传言,说他平庸无能,若非当年舞弊案……”
沈烬唇角溢出一声笑:“敢妄议朝廷命官,你胆子倒是不小。”
青缎提花靠背倚在身后,沈烬揉着眉心,今夜难得的好说话,不曾责怪明窈:“不过虞文忠此人担任国子监祭酒……确实德不配位。”
虞文忠名义上还是沈烬的舅舅,他母亲的胞弟,可落在沈烬口中,却分文不值。
他伸手揽明窈入怀,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而易举捏住明窈的后颈,指腹略带薄茧,惊起阵阵寒颤。
离近了,沈烬方瞧清明窈在发抖。
他好整以暇侧目。
四目相对,明窈眼中的小心翼翼无处遁形,她声音怯怯:“那他怎么还能担任国子监祭酒,是原先的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 上一任国子监祭酒是三朝元老,功绩显赫,桃李满天下。朝中有一半臣子都是他的门生,关系千丝万缕。
这样功高盖主的人,自然会受到君主的忌惮。
明窈心中骇然,喃喃低声:“那场舞弊,是陛下……”
“一手策划”四字还未出口,落在后颈处的手指陡然加重力道。
沈烬直直盯着明窈,笑意不达眼底:“妄议当今圣上,你不想活了?”
明窈一时噤声,后知后觉自己今夜问太多了,她转首倚在沈烬肩上,悄悄将虞五姑娘的画像往里塞了塞。
一番动作,自然瞒不过沈烬的视线。
他笑着低头。
桃花酿在明窈唇间化开,酒香正浓,飘飘欲仙。
庭院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打瓦檐,发出细碎动静。
雨幕清寒,如珠玉清幽,拂落满树的红梅。
青石板路雨珠点点,檐下积雪未化,又添了细雨,冷意更上一层。
金珐琅九桃小熏炉中添了梅花香饼,空中花香阵阵,分不清是熏香还是酒酿醇厚。
罗衫上洒落半盏桃花酿,酒香醉人,明窈眼中迷离,似乎也吃醉了酒。
素手无力垂落在扶手,无意碰落桌上一物,明窈猛地一惊。
回首望去,竟是虞家五姑娘的画像。
她忙忙俯身拾起,指尖碰到画卷瞬间,整个人忽而被重重拽回。
明窈跌落在沈烬身前,鬓间的赤金凤尾玛瑙步摇轻晃,荡下片片光影。
沈烬抬眸,慢条斯理摘下她鬓间的步摇,顷刻三千青丝垂落:“……故意的?”
“明窈、明窈不敢。”
眼前晕晕乎乎,烛光落在沈烬一双墨色眼眸,晃出无数道人影。
明窈的目光随着晃动的人影飘忽不定,耳边细雨脉脉,她像是一脚踩在云端。
双眼渐起水雾,明窈轻声呢喃:“夫君……”
很轻很轻的两个字落下,低不可闻。
沈烬垂首敛眸,那双深色眸子沉沉,教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不喜欢虞家?”
明窈摇摇头,桃花酿后劲十足,明窈甚至连今夕何夕都分不清,只茫然重复沈烬的话。
“不喜欢,我不喜欢。”
明窈语无伦次,又想起孟少昶身陷囹圄与虞家脱不开干系,目光更幽怨了。
“他们对公子、对公子不好。”
沈烬动作一顿,眼底的诧异转瞬即逝,而后又想起明窈酒量浅,此刻兴许醉得分不出东南西北,说的话约莫也是胡话。
明窈絮絮叨叨,似乎想要找出虞家的不好出来,可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车轱辘话。
沈烬眸色不变,并未阻拦,只唇角挂着浅淡笑意。
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扶手,随口道:“倘若我真和虞家结亲……”
“……结亲?”明窈眨眨眼,那双杏眸水雾氤氲
,她低声喃喃,念了三四遍“结亲”,一双柳叶眉轻轻蹙着,像是才听懂沈烬话中之意。
“……公子、公子是不要我了吗?”
明窈不过是一个婢女,自然做不了正室夫人。
沈烬随口附和一声:“嗯。”
“若是公子不要我……”
眼皮沉沉惺忪,明窈声音减弱,“那我、我也不要公子了。”
把玩在沈烬指尖的步摇突然应声落地,沈烬唇角笑意尽敛。
像是猛兽在最后一刻终于展露他的凶狠杀戮。
“你说什么?”
沈烬一字一顿,指骨匀称的手指一点一点捏住明窈的下颌,往上抬起,迫使明窈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他又道:“……你说什么?”
沈烬声音冷冽,似塞外风吹雨打的冰霜,掌中力道加深,轻而易举抹去明窈的醉意。
眼中的迷离如潮水渐退,明窈脑中飞快转过千百个念头,甫一张唇,下颌再次被人紧紧扼住。
窒息和惊惧遍及全身,喉咙一遍遍传来痛苦疼痛,眼前大片大片青黑交加,明窈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手指抬至半空,却只抓住一场空。
书房烛光昏暗,沈烬半张脸落在阴影中,神色不明。
他一手捏着明窈的命脉,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睥睨众生,凡人的生死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眼前的青黑愈演愈烈,明窈快要看不清室内的光景,她双手握着沈烬的手腕,想要逃离那一方桎梏束缚。
可惜终究是一场空。
雨打窗棱,细密雨珠不住冲洗着瓦檐。
明窈陡然身子一空,整个人狠狠跌落在地。
新鲜的气流窜入口鼻,似劫后重生,明窈抚着心口,面色惨白,好比空透山雪。
脚边突然落下一物,却是明窈先前在南天寺挂的红绸。
她身子为之一震,倏然抬起双眼,愕然望向上首的沈烬。
黑影一步步朝她走近,而后垂眼弯唇,沈烬目光淡漠:“你还想过出府?”
红绸摊开,重新铺陈在明窈眼前。
明窈惊恐瞪圆双目。
“我竟不知,你还存了这样的心思。”他视线缓慢落到被墨迹泅开的红绸上,“只写了你一人的生辰八字,是想出府后寻得良人再补上吗?”
明窈摇头如拨浪鼓。
沈烬淡声:“是不敢,还是没想过?”
“我、我……”明窈张了张唇,像是想要说什么,可惜沈烬耐心全无。
“记住你的身份。”
满地狼藉落在明窈脚边,沈烬拂袖,头也不回。
只留下掷地有声的一字——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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