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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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蹬三轮对体力的要求很高,她见过一顿饭吃七张发面饼的车夫。

五哥之所以会将三轮换成马车,就是因为身体不如其他车夫强壮,抢不到生意。

这薛巧儿得强成什么样才能挤进前十名啊!

穆兰听后笑道:“柳梢胡同里的女人要保持身段,不被允许吃饱饭。薛巧儿不但不强壮,还很纤弱。她这个第十名的问题恐怕不小。”

要么是负责排榜的人给她放水了,要么是她找到了赚钱的法子。

具体情况还得问问薛巧儿本人。

两人今天的运气不错,来到月牙胡同时,不但薛巧儿在家,她那辆刚装了遮雨棚的三轮车也在院儿里停着。

她们进门时,四个孩子挤在后车厢里玩闹,被郑东妹用笤帚疙瘩赶了下去

穆主任见了便爽朗笑道:“三轮车都装上雨棚啦?看到你们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我也就放心了。”

郑大爷连忙迎上来,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我家能把日子对付着过下去,多亏了有街道领导的关心。”

“能把日子过好,靠的是你们自己的努力,”穆主任笑道,“你家薛巧儿同志功不可没。”

“那是当然,”郑大娘抹着眼角说,“我家东子不中用了,要不是有巧儿支应着,我们这一大家子都得喝西北风。我常跟老头子说,肯定是上辈子积德,这辈子才能娶到巧儿这样的好媳妇!”

听了婆婆的夸赞,薛巧儿用带着老茧的手指理了下头发,腼腆道:“妈,你别这么说,你跟爸对我像亲闺女一样,东子哥也对我好,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你是个好孩子,都是我们这些没用的拖累了你,哎……”

郑家人相亲相爱,和和睦睦,旁观的叶满枝却冷漠地想,人家亲闺女可不用蹬三轮。

许是第一次登门时,意外听到了郑大娘那番“倚门卖笑”的指桑骂槐,她总觉得郑家这对公婆假模假式的,瞧着别扭。

薛巧儿招呼客人在院子里歇脚,略显紧张地问:“穆主任,您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事啊?”

“哈哈,我来这边办事的,顺路邀请你去咱们街道组织的免费剪裁班学习,你想去我就帮你报个名。”

听说不交钱就能去上课,薛巧儿眼前一亮,很想答应下来。

不料郑大娘却一脸心疼地说:“领导,巧儿的情况你是清楚的,这些年没少被人嚼舌头。那剪裁班里全是妇女,巧儿去了肯定会被人说小话。外面毕竟不是家里,我不舍得她去受委屈。”

郑大爷也说:“反正衣裳还够穿,我家一年也做不上一件,就别让巧儿去受人白眼了。”

听了公婆的话,薛巧儿眼里的光渐渐淡去,坐在那里不吱声了。

让人免费学本事的好事,从这俩人嘴里说出来,反倒成了受委屈。

穆兰作势就要起身离开,“那行,上课是自愿的,我们不强求。”

“哎,领导,”郑大娘追问,“上次不是说好了让我家当救济户嘛,救济钱什么时候能发下来啊?”

街道干部出来做群众工作,通常要安排一个红脸和一个白脸。

穆主任已经唱了红脸,那叶满枝自然要把白脸唱起来。

她严肃道:“郑大娘,国家现在正是积累资金的时候,我们要替国家精打细算,对救济户的审查非常严格。你家这种生活水平,哪里需要救济呀?”

郑大娘急了,“怎么不用救济?我们一家八口人,只有巧儿一个壮劳力!”

“但你家这一个劳力就能顶别家两三个了,”收到领导赞许眼神的叶满枝往三轮车上一指,“那不是连遮雨棚都装上了嘛,我还听说薛巧儿在运输队工作非常出色,都上了光荣榜了!”

薛巧儿嘴唇翕动,想要解释些什么,却被婆婆攥住了手腕。

“领导,女人的体力跟男人可不能比,巧儿能上一次光荣榜,已经是拼了命了……”

郑大娘搜肠刮肚寻找理由,想为自家争取救济款,然而,小院儿的另一端却突然传来郑东妹的一声怒吼。

“谁那么缺德把我家的山楂树锯了?”

随着一截树枝重重落地,一墙之隔的胡同里立即响起了男人们的呼喝声。

郑东妹怒目圆瞪,从梯子上爬下来,抄起墙边的铁锹就往外冲。

胡同里站着七八个高壮男人,有二十多的,也有四五十岁的,手臂和大腿上全是结实的腱子肉。

被这么多身强力壮的男人包围,郑东妹似乎也有些发怵,所以她提着铁锹,直接选了一个看上去最白净文弱的男人对峙。

“怎么又是你!叶满林!上次的打还没挨够是吧?”

“你这人能不能讲讲道理?”不等铁锹砸到身上,叶满林就一把抓住了木柄,“这树是我们花钱买的,我们想砍就能砍。”

郑东妹呸道:“谁收你钱了?你们来我家砍树还有理了!”

见到砍树的人竟然是五哥,叶满枝压下心中讶异,先跑上前拦腰抱住了郑东妹。

“东妹,有话好好说,你要是把人打伤了,还得赔他们医药费呢!”

郑东妹不听劝,武器被收缴了,就抬腿踹人,“我哥不中用了,还有我呢!想欺负到我家头上,门儿都没有!”

胡同里闹闹哄哄,下班回家的人全被堵在了路两头,索性踮着脚往包围圈里看热闹。

穆兰站出来调停:“都不许动手,老胡你来说,你们一群人砍人家的山楂树做什么?”

老胡返回自家院子,将骡子牵了出来,“穆主任,这棵树已经成了我们胡同的祸害了!你看我这骡子被树枝刮的!”

郑家的院墙矮,山楂树的枝丫已经伸展到了院外来,经常剐蹭行人和车辆。

这条胡同的院子大、房租便宜,住着七八户赶马车、驴车和骡车的。

凡是从郑家门前经过的牲口无一幸免,全被树枝刮伤过。

叶满林附和道:“胡哥的骡子被蹭掉毛了,我家红枣也被刮伤了眼睛,这树真不能留了!我们只砍墙外的这些枝丫,院儿里那部分不动。”

买这匹马花了他全部家当,还跟姥爷和继父借了一些钱。

马受伤比他自己受伤还让人难受呢。

叶满枝问出围观群众的心声:“砍树要跟主家商量,哪有你们这样上来就动手的?”

“怎么没商量?之前大家和和气气来商量,他家老郑头说这棵树值八块钱,不许我们砍。我们就每人出一块,凑了八块钱给他,让他自己砍树。结果这家人收了钱不办事,半个多月没动静,导致又有两匹马受了伤,我们只能自己砍了!”

郑东妹不忿道:“放你娘的屁!谁收你钱了?”

“钱是你爸收的,整整八块钱!收钱的时候,居民小组长也在场!”

大家这才想

起收钱的郑家老头来,家门口闹翻了天,他这个当家的却不见踪影。

郑东妹却昂着头不肯承认:“这棵山楂树是我家的风水树,我爸不可能收你们的钱!”

山楂籽儿多,像石榴一样寓意着多子多福,许多人家在院儿里种山楂树,就是为了讨个好彩头。

但是,事情发展至此,已经不是一棵树的事情了。

郑东妹觉得胡同里这些人打心眼里瞧不起她家。

她哥瘫了,爹妈老了,嫂子是个从良的妓|女,任谁从她家门前经过都能唾上一口。

这不就是欺负她家没人吗?

围观群众的窃窃私语、鄙夷、哂笑,更是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和屈辱。

薛巧儿又在此时拉过她的手说:“东妹,大家都在一条胡同里住着,这棵树碍了他们的眼,即使现在不砍,也可能在半夜偷偷砍,早晚要被砍掉的。他们人多势众,咱家惹不起,还是算了吧!”

嫂子的话就像一勺滚烫的热油,泼到郑东妹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算什么算!这是咱家风水树,谁也不许动!”

车夫们才不管她怎么想,理直气壮道:“要么砍树,要么还钱,要是牲口又被树枝刮伤了,你家也要赔钱!”

他们带着工具来,是想把这棵祸害树彻底解决的,伸出来的枝丫才锯掉一半,另一半肯定也要锯掉。

老胡招呼大伙儿快点干活,锯完了树还得回家吃饭呢!

车夫们齐声响应,叶满林也撸胳膊挽袖子,打算出一份力。

黄黎远远看到这边围着人,心里就直觉不妙,将车骑到近前,果然看到叶老五正爬上梯子准备锯树呢!

她扔下自行车挤进人群,想把梯子上的叶老五拽下来却根本凑不到前面。

黄黎拉过距离自己最近的叶满枝说:“不能让你五哥欺负人,赶紧把他喊下来!没事锯人家的树做什么?”

她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脏话。

两家隔着半个胡同,居然还是产生了邻里纠纷!

“嫂子,我哥他们交钱了!郑大爷也收钱同意砍树了。”

“那也不行,人家现在不同意砍树,这么多人一起上,不是欺负人吗?”

【你哥敢砍人家的树,郑东妹就敢要你哥的命!那是个豁得出去的疯子!不但你哥会被她寻仇砍死,在场这些人也没几个能活得下来!】

【到时候整条街都会被烧成灰烬,数百人葬身火海。连她自己的亲爹亲妈亲哥都被一起烧死了!这样的疯子,你们跟她犟什么?】

【……】

【……】

【哪怕她最后偿命了,被枪决了,可是,为了一棵树,值吗?】

【……】

【……】

望着面前快速闪现的一行行字幕,叶满枝只觉双眸刺痛无比,有什么东西即将汹涌而出。

这些小字金光熠熠,明明颜色比阳光还温暖,却让她通身生寒。

她嘴唇翕翕,尝试着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跟堵了团棉花似的,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黄黎不知她在发什么呆,在她肩上拍了一下,焦急道:“别愣着了,赶紧过来帮忙把这些人劝下来!”

叶满枝脑袋木木胀胀地跟在黄黎身后。

看她想方设法劝五哥下来,五哥又浑不在意地摆手拒绝。

完全想象不到砍掉眼前这棵不起眼的山楂树,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厄运。

此前发生的种种,让叶满枝对黄大仙透露的信息不敢掉以轻心。

她攥紧手心,憋住一口气,大喊一声:“五哥——”

声音尖利,几近破音。

那些忙忙碌碌准备锯树的车夫都被她吓了一跳。

五哥揉揉耳朵问:“怎么了?你喊什么呢?”

“哥,我肚子疼!”叶满枝开口的声音还有点哑,清了清嗓子说,“你赶紧送我回家去!”

五哥从梯子上爬下来,皱着眉毛问:“怎么突然就肚子疼了?”

穆主任怕车夫锯树引发冲突,接话说:“我俩来的路上,吃了一个芝麻烧饼,边走边吃可能戗风了。肚子疼可大可小,你带她回家观察一下,实在不行就送医院吧!”

见她嘴唇泛白,额头还有豆大的汗珠滚落,叶满林信以为真,“那快走吧,去我那躺躺。”

“我不去你那,那两头老母猪哼哼得我头疼,你送我回军工大院去!”

叶满枝不敢让五哥继续待在这里,坐上三嫂的自行车,强硬地要求五哥推她回去。

临走前还不忘对穆主任说:“主任,我觉得这么多人跑来郑家砍树,影响太恶劣了,这不是以多欺少吗!那八块钱是否真的给了郑家,咱也不能确定,先别让他们砍树了!还是报公安吧!”

穆兰没料到这小叶还挺正直的。

要知道她五哥也是参与砍树的车夫之一,这算是大义灭亲了吧?

“这边我会处理,你赶紧回去养病吧。”

*

叶满枝这次是真的病了,当晚回家便发起了高烧。

烧到最糊涂时,还在嘟嘟囔囔流眼泪。

要是黄大仙所“说”是真的,那她五哥这辈子也太苦了。

刚出生就因天生残疾被亲爷爷和亲爹视作不祥,亲妈为了保他一条小命,跟夫家决裂回了娘家。

等他稍稍长大点,刚懂点事,又要跟着常月娥改嫁到继父家里适应新生活。

从小到大,因为好看的容貌和残缺的腿脚,不知被多少人摇头惋惜过。

好不容易长到成年,攒了些钱,买了马车,生活稍有起色了,又被人寻仇报复,葬送进了火海。

只是想想五哥的遭遇,叶满枝就心酸得控制不住眼泪。

五哥还没谈过对象,没结婚生娃呢!

如果真就这样没了,她妈常月娥肯定要恨死老叶了!

当初两人再婚时,常月娥没要一分钱彩礼,对老叶唯一的要

求就是必须把她的两个儿女当成亲生的看待。

二姐三哥四哥有什么,大姐和五哥也必须有。

原本老叶一直做得很好。

但是,去年656厂给建厂的第一批职工分房,且是楼房。

以老叶的职级只能分到一室半,是三哥放弃了以后的分房机会,才给自家争取了一套两室一厅,勉强把这一大家子都装下了。

说到底,这房子其实是老叶和三哥的,连四哥夫妻都得睡客厅。

所以,当五哥提出租个院子方便养马时,常月娥没反对,让他直接从以前的老平房搬去了月牙胡同。

可是,让她眼睁睁看着三哥娶妻生子、留苏、当工程师,风光无限,而五哥却年纪轻轻就断送了性命,当妈的心里怎么可能好受呀!

叶满枝几乎已经预见了自家四分五裂的场景,在梦里伤心地哭了起来。

她断断续续发高烧,还一直说胡话,足足躺了三天才彻底清醒。

刚睁开眼就哑着嗓子问:“我五哥呢?”

“赶车拉货去了,”常月娥给她额头上换了条毛巾,“管好你自己得了!”

叶满枝放心地躺回去,在心里琢磨郑家和五哥的事情。

因为一棵树就害人性命,很匪夷所思,但是放到郑家那种背景下,也不是没可能的。

长期自卑、屈辱、受气,确实容易让人心理扭曲。

也许这次砍树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叶满枝心里已经开始害怕那个郑东妹了,自认短期内无法改变她。

那就只能先把五哥支开,让他暂时远离月牙胡同。

家里帮她跟单位请了四天病假,正式销假前,叶满枝打算再去一趟五哥那里,劝他回家住几天。

进入胡同要先经过郑家。

斑驳的木门半掩着,孩子的哭声和嬉闹声飘出很远。

逆着耀目的阳光,叶满枝眺向那棵山楂树,仍有很多枝丫向外延展,霸道地占据着胡同的公共通道。

“妈,东妹,我去上工了!”

随着薛巧儿温柔的声音从院中传出,三轮车前轮也探出了半个脑袋。

叶满枝这会儿并不想与郑家人打照面,疾走几步越过了郑家大门。

身后还能听到郑大娘追出来,对儿媳妇的温声叮嘱。

“巧儿,天热出汗多,我用点滴瓶子灌了两瓶凉白开,你记得喝啊。”

“嗯,谢谢妈。”

“你这孩子,谢啥,要是蹬不动了,就请车队的人搭把手,大家看你一个女人不容易,肯定会帮你的!还有啊,饿了就在外面买个饼子吃,别不舍得花钱!”

听着身后的对话,叶满枝在心里轻嗤。

合着在郑大娘这里,白开水管够,干粮没有。

蹬三轮是苦力,一趟也挣不了几个钱,哪个车夫舍得花钱买饼吃?

若是真的心疼媳妇,怎么不给她带饭?

这郑大娘动动嘴皮子,就让薛巧儿心甘情愿养活他们全家,真是厉害。

叶满枝在心里嘟嘟囔囔,听到身后木门上栓的声音,下意识回头看去。

只见薛巧儿站在三轮车旁,调整着刚安装的遮雨棚,不知想起什么,偏头望向那棵被人砍了一半的山楂树,蓦地牵起唇角笑了一下。

叶满枝转身快步离开,反复回味薛巧儿唇边的那抹嘲讽,心底竟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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