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亲眷(一)(2 / 2)
在衙役们对着他留下的花极尽钻研时,赫连彻已经大步流星,一路出了南亭县。
两族关系,目前正是不咸不淡、不好不坏的时候,就算被发现自己出现在南亭,也不妨事。
昨天落雪,道路难行,时值正午,赶路的人都去吃饭了,因此城墙根处空荡荡的,没有人迹。
赫连彻面无表情地在城墙边站定了。
他的耳畔回响起那书生诚恳又认真的发问:
“……您又是他的什么人呢?”
赫连彻胸中如汤沸煮,抬拳在厚厚的城墙壁上狠狠一击,又一击。
但他骨肉都像是铜铸的一样,城墙被震荡得露出一层
白灰时,他的指节只是微微地泛了红。
旁边的古树上,一只落单的寒鸦受了惊,扯着嗓子呀地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逃向天际。
赫连彻定定望着那乌鸦消失的方向,将滚烫的手掌覆盖在冰冷的城墙石上。
耳旁书生的质问,被缭乱的乌鸦叫声取代。
……不知道那一年,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寒鸦,叫得那般凄凉,像是呕了血一样,叫出了漫天的如血残阳,将河水都染红了。
尚年幼的赫连彻坐在通红的河水边,心神不定地玩着自己用红檀珠编出的一条小辫。
母亲清晨刚与众将议完了行兵布阵的事,便进了帐篷生产,一点时间都没有耽搁。
一整个白天过去了,如今已是夕阳西下。
赫连彻担心远在朔南城病重的父亲,又担心母亲是否能够在和大虞对战的间隙平安生子,可又不被舅舅允准靠近帐篷,只好跑到河边来,玩自己的珠子。
巫医说母亲怀的是个男孩子。
但该巫医年至耄耋,老眼昏花,多次说错,旁人对他的话也只信三分。
孩子尚未出生,就有了名字。
不管是男是女,都叫赫连鸦。
寒鸦乃是赫连家的家族图腾,乃是祥瑞长寿之兆。
赫连彻正发呆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舅舅达木奇喜气洋洋的声音:“阿彻!()”
一听他这腔调,赫连彻便猛然跳起,回头一望,眼睛亮了起来。
达木奇抱着一个小襁褓,笑吟吟的站在那里。
赫连彻急忙跪在地上,把沾了草籽的手在血一样的冰冷河水中洗净。
他一边擦手,一边走近:“阿妈怎么样了??()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要是有事,我能在这儿?”达木奇高声大嗓的,“人挺好,就是累坏了。”
他把怀中襁褓往前一送:“是个小小子!”
小小的一个襁褓送到了赫连彻怀里。
赫连彻接住,双臂紧张至极,用力到发颤。
达木奇取笑他:“平常练膂力的那些个沙袋,白练!这么点就抱不住啦?”
赫连彻有点不服气,但他来不及还嘴,迫不及待地揭开襁褓想去看看弟弟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结果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小脚。
又是一阵小小的兵荒马乱。
“阿舅你把鸦鸦抱反了!”
“给我的时候就就就是反的!”
“阿妈说你撒谎就结巴!”
达木奇偷偷擦去掌心的汗水,岔开话题:“瞧瞧,别给闷傻了。”
好在弟弟很乖巧,被头朝下抱了这么久,不哭也不闹,半眯着眼睛打瞌睡,挺惬意的样子。
赫连彻强忍欢喜,装作很见过世面的样子:“不好看。”
“你当是生下来都是天仙呢。”舅舅去戳这一本正经、嘴角微弯的外甥的脑门,“比你好看多了,你生下来那天,你阿妈问我三遍是不是抱错帐篷了,说你长得像
() 我小时候,看见就想揍一顿。现在瞧瞧你,不也是个齐齐整整的好小伙子?”
赫连彻瞧他:“可你倒是长毁了。”
达木奇把大外甥踹了一顿。
但他很快遭了报应。
等他欢天喜地地回了帐篷,也被姐姐毫不留情地削了一顿。
因为小外甥是他私自偷出帐篷,带去给大外甥玩的。
好在这孩子身体强健得很,被人倒着抱了许久,又受了风,硬是一点事儿都没有。
但赫连彻小小的心里已对自家舅舅生了警惕,看他那双生满箭茧的手都嫌粗笨,索性把弟弟密不透风地保护了起来,从早到晚的不撒手。
过了几天,连向来粗枝大叶的达木奇也难得看懂了美丑,对小外甥改了观:“哟,还真是生了个天仙。”
赫连彻一听这话就感觉不妙,害怕舅舅把自家小天仙拐走去跟士兵炫耀,母亲产后虚弱,连奶水都没有,实在管不得玩心重的达木奇,他索性把襁褓打个结吊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拿羊奶哺着,同时对舅舅的一切示好都万分提防。
达木奇见他防贼一样防着自己,不禁忿忿道:“我姐生的,又不是你生的!”
为了证明自己对弟弟的独一无二,赫连彻嘴硬道:“就是我生的!”
达木奇转怒为喜,哈哈大笑,把这孩子话拿去学给姐姐听。
……听说他又挨了顿揍。
……
赫连彻对着城墙发泄完毕,仍是面无表情。
他人生中的好日子不多,因而他格外珍惜,将许多事反复回想,以至于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
包括鸦鸦出生的时辰。
当年,裴鸣岐无端来问生辰八字,他就留了个心眼。
现在,若不是裴鸣岐无端起事,派遣使者将他痛骂一顿,他也不会动了心思来查裴鸣岐为何如此动怒。
查来查去,就查到了这位崭露头角的新县令头上。
细作带回的画作里,他眉宇间的神情,确有几分故人影子。
景族中巫教盛行。
赫连彻见过有人在巫医的治疗下起死回生,但那都是将死未死之际、喝了两口巫药后活过来的。
赫连彻身为现任景族之主,虽然参祭,却总是疑心那其实只是人没死干净而已。
人若真能起死回生,为什么阿妈不在了,阿舅也不在了,他却能活着?
那不是他。
他早就死了。
如他所愿,死在他最爱的大虞人手上。
哪怕他死了重活,怕也不肯投胎做景族人。
想到这里,赫连彻恨得肩膀直颤,双眼看这天地都是血红的。
自从那时候,他就落下了这么一个症候,发作时,世界便像是被血从上到下洗了一遍。
他闭上眼睛,慢慢平复呼吸,直到他眼中的天地恢复正常颜色。
可当直起身来时,他眼前浮现出的,仍是乐无涯从闻人约怀里接
过无蝶花时兴冲冲的样子。
他那么欢喜,到底在想些什么?
……
在四海楼兴致勃勃对着粉蒸肉准备动筷子的乐无涯,忽然倒抽一口冷气。
闻人约忙问:“怎么了?”
乐无涯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只觉骨节隐隐作痛。
他屈伸了一下手指,忧心忡忡起来。
……该不会是前世的病也要一起跟过来吧?
可前世该疼的是胸口啊。
眼见对面闻人约比自己还要担忧,乐无涯便装出了轻松模样,自我吹嘘道:“该不会是最近太用功了吧?”
然而,闻人约是听不出他的玩笑的。
他是真觉得乐无涯勤奋用功。
于是,闻人约乖巧地夹了一筷子粉蒸肉到他碗里:“你莫动了,歇歇手,要布菜叫我就是。”
乐无涯刁滑惯了,眼看着有人肯伺候自己,自是要卖乖,当真叫他从头投喂自己到尾。
闻人约十分耐心,因为觉得他实在可怜,腰都饿细成了一捻。
待吃饱喝足,二人返回衙门。
到了衙前,有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有两个风尘仆仆的人正在同衙役交涉些什么。
衙役见乐无涯回转,忙上前道:“太爷,有人找。”
乐无涯抬眼看去。
那二人都是生脸,主事的是个看上去挺利索的妇人,约莫三十来岁,胳膊腿儿浑圆结实,身旁跟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二人有些连相,看样子像是兄妹。
二人中,显是那妇人主事。
她一步上前,一开口就透着股简洁利落:“大人,我们打桐庐来。听说大人想种茶花?”
她手中握着乐无涯写给他们的信。
乐无涯一点头:“是啊。二位远道而来,里面请吧。”
妇人爽朗道:“不忙。我们县主让我见了太爷,先问一句,她从未见过您,也从未到过南亭,不知道您为何会找上她?”
“闻人明恪,小小县令耳,县主不知,也是合情合理。”乐无涯展开扇子,微微一笑,“可天下谁人不知戚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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