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乡试(八)(2 / 2)
他在心里默默估算,又看着那丝毫没有停歇意思的雨势,果断像上一场那样用油纸包裹好试卷和答题纸,吊在房梁干燥处,然后回床上躺着。
雨随时都可能往里潲,一旦打湿试卷,这科就算是废了,他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通常来讲,往往秋雨来得急,去得也不慢。左右可以一直答卷到明天日落之前,不如安心等待,先打好草稿,待雨停再一挥而就。
他给自己定了时限,明日交卷号炮响时,若雨势依旧不减,届时再退而求其次,蹲坐在床边书写。
虽高度、位置不合适,字迹可能受到影响,但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秦放鹤等人在场内着急,外头的齐振业也不安稳。
一把扇子被他捏在掌心里敲来敲去,扇骨都快散了。
他驴拉磨似的在屋里兜着圈子,时不时探头望天,眼见天上依旧淅淅沥沥漏了似的,终于忍不住指着破口大骂道:“这贼老天!前头那么些天你都憋着不下,如今倒是开闸放水了!”
就号舍那么点儿L大的地方,书桌又在外侧,怎么写字?
阿发见状,唬了一跳,忙与阿财左右相劝起来,“少爷,这话可不敢说呀!”
人家都求老天保佑,你咋能骂老天嘛!
万一小秦相公本来能中,老天爷听了这话不高兴,再不给他中了怎么办?
齐振业一听,骤然回神,先往自己嘴上打了两下,然后双手合十,一个劲儿L作揖,口中喃喃有声:“老天莫怪,老天莫怪,饿就是个畜生么,说的话好比那放屁,当不得真……遇水则发,遇水则发……”
说罢,又慌忙叫下头的人预备香烛、香案及各色祭品,预备求雨停。
且不说场外一干亲友如何焦躁,考场内众人着实慌乱。
有人怕时间不够急于答题,取了物件摆在考桌上挡雨,抹干桌面便要书写。奈何桌子本就不大,这么一摆,越发局促,不是碰了这个,就是撞了那个,叮叮当当手忙脚乱,哪里还能专心?
又有人本就忐忑,一见下雨,登时恨得直跺脚,嚷嚷着什么“天要亡我”,以至晕厥。
到了这种时候,不仅是学问之战,还是心理战。
不少人颇富经验,也如秦放鹤一般,先看了题目,慢慢打着腹稿等。
同在一片屋檐下,我不好,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急甚么。
等着吧!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日有余,八月十二深夜方才渐渐歇了。
“雨停了,雨停了!”
哪怕明知考场内不
得随意喧哗,也有考生禁不住喜极而泣。()
天明之后,代表考试结束的号炮便会响起,众人虽知白日也可答卷,此时却纷纷从床上爬起,熬夜点灯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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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放鹤亦在其列。
皆因人都有从众性,即便最后的交卷截止时间未到,可眼见对手们一个个起身离去,谁都会着急。
而一旦着急,就离方寸大乱不远了。
另外,墨迹充分干燥也需要时间。
秦放鹤净过手脸,穿暖衣裳,将袖子扎好,紧贴手腕,又仔细检查桌椅,反复擦拭。
到底不放心,他干脆拿暂时穿不着的一件衣裳当桌布隔潮,手放上去感觉不到湿意了,这才罢了。
发下来的两支蜡烛都还没用过,为防起火、蜡油滴落,他也不直接放在桌上,而是先在左侧小隔板上点燃一支,又拖过角落里的泥炉做烛台,放另一支。
如此左右互照,便不会有太多阴影,亮度也足够,能最大限度降低夜间答卷造成的干扰。
所有题目的答案都提前在秦放鹤脑海中过了无数遍,草稿纸上也反复修改过,拿捏考官的喜好,无一处不精。
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埋头抄写。
两支蜡烛同燃,固然明亮,却也有弊端:烧得太快。
为保证卷面质量,秦放鹤没有为了抢时间而特意加快抄写速度,仍如往常一样,故而只来得及写完前三题,便觉眼前一暗,两道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
蜡烛燃尽了。
此时天色未明,依稀可见五指,但想书写却万万不能。
他微微叹了声,顺势收笔。
这也在预料之中,虽有些遗憾,倒不至于失态。
雨刚停,空气还很湿,展开的答题纸受潮,墨迹比平时更难干,也更容易洇。
所以研墨时,秦放鹤特意少加了水,可饶是这么着,字迹笔划还是很湿。
考卷乃横宽的长卷,交卷时需要从头卷起,若有墨迹未干,便会相互沾染,视为污损,剔除资格。
秦放鹤对着卷面扇了一会儿L,收效甚微,想了想,果断端着泥炉去床边生火,既做早饭,又烘试卷。
一宿没睡,身上又因湿度过高而黏答答的,胃口并不好。
但不吃不行,仗还没打完哩!
秦放鹤仍是加红枣枸杞熬了浓浓的小米粥,将表层喷香的米脂吃光,补气、养胃、驱寒,这才觉得身上暖和起来。
火炉很快驱散了附近的水汽,试卷迅速干燥,秦放鹤小心地将其卷好,照旧以油纸包裹,防止二次受潮,然后便躺回去补眠了。
这几天一直没睡好,却还要疯狂输出,还在发育期的秦放鹤太困了,几乎是脑袋一粘枕头便睡死过去,竟差点错过提示交卷的号炮。
强撑着睁开眼睛,用冷水洗脸强行清醒,秦放鹤又打了一回太极活动筋骨,吃了贡院送来的早饭,眼见天光大盛,这才不紧不慢写完最后两题。
检查完毕,又晾
() 干试卷,已近午时。
看着干燥、工整又清爽的几卷答题纸,秦放鹤才算吐出一口浊气。
总算是,有惊无险。
确认无误后,秦放鹤举手交卷,赶在放号的第三批出场。
“鹤哥儿L!()”秦山和秦猛一直在外头眼巴巴等着,见状立刻冲上前来,或帮忙拿行李,或帮忙揉肩捏背。
连续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外加用脑过度,秦放鹤只觉浑身酸痛,身体的每一枚细胞都在叫嚣着要休息,疲惫道:“先回去再说。?()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因大雨的缘故,第二场因卷面污损而落第的考生不计其数,那蓝榜足有前一场的两倍还长。
高程也不幸中招。
他虽避开大雨,却没留够干燥的时间,分明已经晾了大半日,可交卷时眼见着几个笔划多的字洇开,当时就心灰意冷。
果不其然,出来一看,蓝榜上,他的号舍赫然在列。
头两场风波在前,第三场的策论出题刁钻,众人竟也很能接受了。
虽说八月十六才是最后截至时间,但大家为了赶中秋,多数会选择十五日提前交卷,街上一时热闹非凡。
踏出考场的瞬间,哪怕身体依旧疲惫,可精神却早已放松下来,轻飘飘的好像能飞起来。
考场之外有人大哭,有人大笑,有人当场晕厥,乃是人生百态。
有幸熬到第三轮的众人精神极度亢奋,也顾不上补眠,先各自回去重新梳洗了,便凑在一处吃喝赏月。
乡试虽难,却也带来深刻的回忆,等再过几年时过境迁,谁又能想到会是怎样情景?
席间徐兴祖照常发挥,带头行酒令,飞花、投壶,觥筹交错。又有人引吭高歌,好不热闹。
闹到兴头上,徐兴祖提着酒壶来找秦放鹤,难得带了点真诚,“秦兄,此番考试不易,如今三场已毕,你我来日或许便要天南地北,不若满饮此杯。”
总体而言,县学的几年经历还是很愉快的,想着可能这就是大家最后一次相聚,秦放鹤也难免惆怅,顺势接过酒杯来,一饮而尽。
文人似乎总离不开酒,得意了要吃,失意了也要吃,一晚过去,月宫玉兔无人在意,金桂月饼无人问津,酒坛子倒是空了不少。
包括齐振业在内,众人大多死命硬灌烂醉如泥,在院子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酒精会麻痹人的神经,降低警惕性,做出许多令人追悔莫及的糊涂事来,所以在这方面,秦放鹤向来克制,也成了最后一个清醒的。
有人一双醉眼迷离,搂着酒坛子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满脸,“爷啊,娘啊,我对不起祖宗啊……”
哭完了,再抱着酒坛子喝两口,然后两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看着满地“死尸”,秦放鹤也是啼笑皆非,捏捏因为极度睡眠缺失而隐隐作痛的额头,招呼外头伺候的人将众人扛回住处,又挨着灌了醒酒汤,这才回去睡觉。
从乡试结束到放榜,大约需要二十日左右,若有难以决
() 断时,一个月也是有的,故而接下来的若干天内,众人着实体验了一把醉生梦死。
为了不显得太过不合群,秦放鹤陪了几回,也认识了几位其他府城的考友。
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眼见宴会内容逐渐淫奔放浪,微觉不适,便借故退出,再也没有参加过。
在府城停留成本颇高,高程等确认不会上榜的略耍了几日,便打道回府。
另有肖清芳和牛士才,觉得多少有那么点儿L希望的,想着往返奔波繁琐,仍选择坚守。
前两场秦放鹤的号码都高居榜首,他心中已有了准备,所以当九月初八张贴龙虎榜,报喜人举着“捷报贵府老爷秦放鹤高中保华乡试头名解元”的红纸送到他面前时,心中涌起的只有如释重负。
从九岁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到如今十五岁,数年间秦放鹤不曾有一日懈怠,做梦都在与人推拉……
如今,总算得偿所愿。
这是他应得的。
大三\\元进度,30%。
保华省新得举人五十一,本届也不知是何缘故,光清河府竟就足足有十二人中举!为近几年之最。
其中一半以上都出自府学,余下五人中章县一个秦放鹤,另有四人来自其他县,还有八县挂零。
辛苦付出之后自然迎来收获,然后就是领钱,很多钱!
首先,举人可在自家门口树坊,这份开销也不用自己出,每人都能获得朝廷奖励的二十两“牌坊银”,另有省里发的十两“衣帽银”,专为新晋举人们置装之用。
其次,其所在府州县衙也都会有所表示,根据地方财政和父母官慷慨程度而金额不定。
连续两届解元都出在自家,这便是铁打的政绩,知府方云笙难得喜形于色,照老规矩给秦放鹤封了二十两,其余众举人各十两。
又知他家境不好,没有长辈看顾,还特意打发人送了衣裳布匹若干,又有配套的扇子、扇坠并几块好意头的玉坠,八个荷包。
另以个人身份给的三十两,与他做人情往来和日常交际之用。
考试期间,各地知县也会来府城照应,故而又有周县令紧随其后。
官场讲究尊卑高低,他虽欢喜过了头,却也不敢压过顶头上司方云笙,故而自降一等,只叫县衙帐房明面上走公款拨给秦放鹤二十两,又自掏腰包,偷偷垫了十两。
除此之外,还有章县县学、白家书肆、孔家、齐家等,都以各种名义大大方方送来贺礼,银子有,绫罗绸缎亦有。
其中白家书肆还特意将孙先生从章县请了来,托他以私交的名义去向秦放鹤求了个斗方,仔细裱糊了,张贴在自家本店的正面墙上。
另请他在本店墙壁上提了一首诗,以示荣光。
为此,又额外给了五十两润笔。
说是润笔,其实就是变着法儿L塞钱,想提前结个善缘罢了。
有些钱死都不能碰,可有的钱,不拿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秦放鹤收了。
短短几天之内,秦放鹤光各路赏银、贺银便得了超过二百两,全部合情合理合法,无需纳税。
除此之外,另有绫罗绸缎、笔墨纸砚等堆满了齐家的一间小库房,根本用不完。
他单独拿了几两银子出来置办酒席,请昔日同窗们吃喝一回,另有好的文房、布料等也选了一批,分赠众人。
你中了,别人没中,且之前也不是什么生死之交,大家心里自然有些疙疙瘩瘩的,无论如何要表个态……
如此,皆大欢喜。
跟着的秦山、秦猛自不必说,此番着实辛苦,又是本家兄弟,也各有红包。
秦山喜得合不拢嘴,小心放起来,说要回头家去交给他娘。
秦猛更是感激,越发一心一意。
饶是齐振业见惯了富贵,偶尔看秦放鹤的小私库时,也不禁咋舌。
乖乖,书读得好了,确实能出头啊!
秦放鹤失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和他说:“后悔之前不够用功了吧?现在开始也来得及。”
齐振业嘿嘿挠头,倒也没有反驳。
他这辈子活了这么大,唯一一笔自己挣的银子就是当初考中秀才时县衙发的那几两,他们全家上下都受宠若惊,如获至宝,至今也没舍得花,连同当日捷报一起供奉在祠堂内,以作传家之宝。
用他爹的话说就是,“纵然咱家有千两万两,那又如何呢?终究不如朝廷给的体面。如今供奉起来,咱家得了文曲看顾,祖宗们泉下有知,对着鬼差也硬气,阎王或许一时开恩,也能叫他们投个好人家……”
这样的好事儿L,谁知道此生还能不能有第二遭?
且珍贵着呢!
待秦放鹤处理完一大串私事,已是九月下旬。
此时,之前部分返乡的新晋举人们也陆续重返府城,先后去府衙报道,又各自领了帖子,准备去参加主考官主持的庆贺宴会,“鹿鸣宴”。
根据规矩,主考官对录取的新晋举人们有半师之谊,众人需集体行弟子礼,口称“座师”,如此方为礼成。
别的倒也罢了,唯独秦放鹤对主考官汪扶风极感兴趣。
而巧的是,之前方云笙私下见他时,也曾隐隐透露过,汪扶风对他,也很感兴趣!
“……他为人严肃,不苟言笑,行事么,不好说,不好说,可那日却是他亲自点了你的解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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