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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雨(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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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岭以为沈泽川是不高兴,但也不想多做解释。

不料沈泽川就此作罢,吃了半杯茶,没再过问此事。

孔岭想起那夜沈泽川左手掌心里的伤,便觉得更累了。他走这一趟,自觉没有做什么事,却比待在茨州疲惫多了。

出乎费盛意料,罗牧晚上不仅来了,还是孤身前来。这宅子里的厨子是聘的,手艺还成,沈泽川没叫折腾,说是宴,菜也只是比寻常精细了些。茶州如今还是遍地流民,沈泽川吃得也简单。

酒过三巡,双方气氛融洽。费盛不论是沈泽川还是罗牧,都是一派和气,半点没有因为这几日的搁置而留下不快的样子。

罗牧敬过酒,说:“如今万事俱备,粮食都好商量,就是不知同知何日返程?有了日子,我这边也好叫府上的幕僚拟个章程。”

蔡域已经死了三日了,事情早在他们动手前就商议妥当了,罗牧现在不肯如约办事,就是要拖延时间,想跟沈泽川绕圈子。至于为什么,就像他对孔岭说的,粮价降一斗,那都是真金白银,如今这些真金白银搁在了他的手里,再想让他像从前想的那般扔出去太难了。

堂里有个女孩儿跟着瞎眼老爹在唱曲儿,沈泽川那老爹拉二胡,指尖轻搭着扇子,像是没听见。等到曲子唱完了,沈泽川才笑道:“我的日子定得紧,就这两天。”

罗牧面露难色,说:“两日太赶,同知不能再多留几日?茶州好些景,同知都还没有去瞧过。”

沈泽川目光挪动,落在罗牧脸上,说:“家里人着急,我归心似箭。”

沈泽川讲得这样温和,罗牧却无端收敛了轻浮。他坐着身,正色道:“那倒也是,不如这般,同知先归,我这边章程拟完了,再叫人呈递过去。成峰可以留下,督察旁证。”

孔岭想说什么,沈泽川的扇子恰好轻磕在桌沿,他便闭口不言了。

沈泽川搭着扇子,盯着罗牧,嘴里却对那瞎眼老爹说:“再起个调,就唱茶州的曲,茶州不是有一首《杀盗词》么?”

那瞎眼老爹微微颔首,挪动了下,让孙女换了琵琶,弹了起来。

沈泽川不接罗牧那茬,罗牧坐在对面也不敢再提。他原先还能直视沈泽川,但随着曲子渐入杀气,竟然满头大汗。

沈泽川打开茶盏盖,说:“这茶还是大人赠的,好茶,河州来的?”

罗牧强笑道:“都是从蔡域府上搜来的,我是不懂茶的人,孝敬同知才好。”

沈泽川笑起来,说:“我不喝茶。”

那女孩儿手指滑动,铮铮的琵琶声犹如弹刀声,迸溅在耳中,催促般地炸开,炸得罗牧背上透汗。这一曲对于他何其漫长,那满桌的菜肴都搁凉了,放在面前的狮子头最为显眼。等到罗牧离席时,腿脚已经麻了。

沈泽川站在檐下,对费盛说:“送大人一程,这路挺长。”

罗牧勉强行礼,几次向孔岭,最后被费盛带出了门。当夜不过两个时辰,先前许诺的文和银子一并送到了沈泽川府上。他半夜躺在床上,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便是沈泽川知道他想干什么。

罗牧拖延时间就是为了送走沈泽川,等待原本该来联系蔡域的颜氏的消息。蔡域没有了,可他起来了,蔡域能替颜氏做的事情,他也能。茨州的粮食确实给的价格低,但那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对于罗牧没有半点好处,他可能连跟在蔡域身边时的小红利都吃不到。

他原以为沈泽川没带多少人前来,决计不敢动他。这样一来,等到沈泽川回了茨州,他已经与颜氏对上了头,到时候茨州再想来要账,他就有底气拒绝。

但是今夜沈泽川的意思很明显,他根本不吃罗牧这套。他赶日子,罗牧如果办不下来,把希望寄托在河州颜氏身上,他就敢立刻动手杀掉罗牧,那曲子就是再明显不过的回答。

罗牧闭眼想到沈泽川在城外的举动,一个连自己都敢拿去做赌注的人,根本不会在乎杀掉他的后果。他们对蔡域动手以前沈泽川就说过“他们是来做生意”的,罗牧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得这句话也是沈泽川早早留给他的警告。

两日后费盛留驻在茶州,他既能做听记,也能着罗牧。茨州的粮车入了粮仓,由原先做脂粉生意的掌柜做账房,茨州跟茶州的粮食生意就这么定下了。沈泽川在茨州与周桂等人原定的价格是一两一石斗,现如今高了一点,就是一两一石斗,这价格已经比阒都低了。

罗牧买了茨州的粮食,不仅要设棚施粥,还要想办法让这银子花到点上。茶州的首要问题也是重入户籍,他现在手里捏着小土匪们的粮食,可以把人编入守备军。后续还有些问题,都可以在茨州大批粮食到时再谈,有费盛在这里,也能随时盯着河州颜氏的动向。

沈泽川已经先后拿掉了颜氏在中博的两大主力,这账是记到了颜氏的心上,他们原先没什么关系,现在也得把目光落到中博,落在沈泽川身上。

沈泽川没有多做停留,当日上了车就走。他们都快出了茶州的范围,忽然听着后边有人坐车追了上来。

乔天涯掀起车帘一角,对沈泽川低声说:“是罗牧。”

罗牧是来送行的,但是乔天涯说沈泽川今日不适,他便作罢,主要是为了来送孔岭。他们俩人下了马车,沿着官道走了段路。

罗牧从怀中掏出油皮纸包的糕点,说:“你在院里就吃这个,我出来时见着人卖,随手买的。你带着路上吃吧。”

孔岭着那油皮纸,说:“好些年前的事情,你还记得。”

罗牧怅然一笑,说:“是……我总该记得的。下次粮车来,你还来吗?”

孔岭接过了油皮纸,走了两步,没接话。

罗牧着孔岭,像是多年前,他总是这么着孔岭。

孔岭捏着那包糕点,莫名说:“当年离开院时,你问我去不去阒都,我没有回答。后来我们分道扬镳,你有没有回去过?”

罗牧说:“我离开院就随家西上,在阒都一待好些年……”

孔岭回过头,终于直视了罗牧一回,他说:“梦正。”

罗牧等了片刻,没有下文,不禁笑道:“后来我在阒都,听闻你投身澹台龙麾下。他是个好官,你们也做了番事业……你怎么没有娶亲?”

我怎么没有娶亲。

孔岭默念着,缓缓笑起来。他已经老了,此刻却流出些年少时的温润从容。不知为何,在这双已经浑浊的眼里,还有意气。他捏紧那包糕点,只说:“……我该走了。”

风吹草叶,孔岭转过身,没有等罗牧回答。

罗牧站在风里,孔岭袖袍随风曳动,喉间发紧。他情不自禁地追出一步,甚至伸出了手。孔岭发髻里掺杂的白发在风里消失不见,飞叶遮掩,罗牧恍惚到了许多年前。

孔岭这一生错过很多事情,但那不是因为他没有争取过。他曾经因为一场邀约辗转反侧,最终徘徊在院,却只等到了一场七月的雨。他在那场雨里等湿了眼,从此远赴他乡。

罗梦正是个风流人。

这是孔成峰在那场雨里明白的事情,多年以后,他又等了一场,但只等到了血染袍摆。不论哪一次,罗牧都没有来。

孔岭与罗牧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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