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合一(2 / 2)
温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此时无论是邱阿姨家还是曲工家,院门都是半敞的,没有挂上锁。
“邱阿姨去世已经七八年了,房子一直空着。曲工是去年搬走的,到玉渊潭那边新盖的楼房去住了。”徐静秋解释起来,“新厂街这边设施太老了,一直不通天然气,只能烧煤气罐,厕所还是公用的。所以只要有条件,大家都想着早点离开。”
说话的功夫里,那间熟悉的院落就在眼前,徐静秋的家到了。
她推开门,回身冲温梦和李彦诺说:“请进。”
电灯绳“啪”的被拉开,照亮小小的客厅。沙发上铺着熊猫抱竹的白巾子,款待客人用的搪瓷缸子被沏上茶水,茶叶梗浮浮沉沉。
“稍等我一下。”徐静秋转身进了里屋。
温梦和李彦诺在沙发上坐下,一时相对无言,空气显得有些冷清。好在取东西的人很快就出来,手里捧着一小摞册子。
徐静秋说:“这就是我母亲写的日记。”
温梦接过来,犹豫了一下,朝李彦诺的方向并了并。两个人靠得近些,一起小心翼翼的翻看这些日记。
本子被放得太久,已经有点发黄发酥。蓝黑墨水被镌在纸面上,有些地方变得模糊不清,查看的动作须得特别小心。
在这些脆弱的纸张上,宋春娥写道:
【1985年7月14日天气,晴】
今天是个非常好的日子。街道给我开了介绍信,终于能够到琉璃厂工作了。柜台是崭新的,玻璃都擦得很亮。只是有些紧张,怕干不好活,不能留下来。
分配给我的师父叫王宁德,为人很严肃。戴黑框眼镜,一天都不吭一声,看上去很凶。
一起入厂的红姐和我说,王师傅手艺不错,但是出了名的不好相处。
我更担心了。
【1985年7月18日天气,晴】
今天第一次和王工学习了装裱。
是的——王工不让我叫他师父,只让我叫他王工。
他说他还不够资格做其他人的师父。
好怪的人。
还是多加小心吧,别惹到他才好。千万不能搞砸,那样孩子们就喝不上麦乳精了。
【1985年7月26日天气,阴】
装裱工作比我想象中的要复杂很多。
先用绢丝镶边,再安轴制版,一点都不能出错。否则就要全部重来,甚至可能污染到本身的画幅。
忙碌了整整一天,腰酸背痛。
临了又听见店里有客人说,国外已经有了装裱机器。这项技能也许很快就不再需要人工了,心里有些沮丧,又累又想哭。
下工的时候,王工专门喊我过去。
我以为他要批评我。
但他告诉我:不管做什么,只要坚持下去,再小的火光也会发亮发热,每个人都有光明的前途。
他好像人还不错。
【1986年8月30日天气,雨 】
昨天女儿发烧了,在儿童医院排了一天的队,为此旷工一天。
回到厂子里,很担心组长会扣我工分——干了一年,就为了年底换一辆自行车,这样带孩子出行就会方便很多。
要是扣上几分,不知道又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br />但今天出乎意料的,有了好心人帮助。
——王工中午没吃饭,替我多裱了一幅,算在我头上了。
他真的是很好的人。
人得知恩图报,还好我攒了一些面票。
我换了半斤白面,烙了两张大饼,今天午休的时候带给他了。他好像很爱吃这个,一下子就吃光了,连咸菜都没剩下。
【1988年10月12日天气,晴】
搬到了新厂街的新家。
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房间,还有一个很小的院子可以晾衣服,好像做梦一样,是几年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院子里还没有通自来水,要去胡同口的水房打。不过不要紧——王工和我成了邻居,他有空的时候,会帮我多接一些存着。
还有他说不让我叫他王工了,叫宁德就可以,因为我们是朋友。
有这么一个朋友,真的挺好的。
【1990年1月2日天气,晴】
厂子里最近很多人离职,跑到深圳下海,说是响应改革开放的号召。宁德问我要不要从厂子出来,也去南方单干。
我当然不能去,我还有三个孩子要照顾,要等他们上大学。
可宁德不一样,他没有结过婚,什么牵绊也没有。
年前我帮他介绍过一个毛纺厂的朋友,宁德没有去见——他这么好的人,就是脾气孤僻了些,一直不想找个老伴。
我问他去不去南方。
他好像有些犹豫,不想离开北京。
也对,他也是50多的人了。老了,折腾不动了。
【1998年11月20日天气,阴】
腰疼。
北京最近总是阴天,一刮风,腰就疼起来个没完。宁德催着我去医院看一看,可我还没有老呢,就是干活抻到了一点。
他总是小题大做。
我劝他先去体一次检,托人帮他买了个套餐。因为他退休之后有了新爱好,天天猫在屋里画画,说真的比我辛苦多了。
【2000年7月6日】
医生说我不是腰肌劳损,是骨头里面长了东西。
女儿和儿子都不肯告诉我骨头里长得是什么东西,就连问宁德,他也不说。
所以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然怎么会瞒着我?
我又不傻。
活到五十,好多事情也想明白了。老大结婚了,老二和老三都考上大学,我没留着什么遗憾。等回头死了和老徐埋在一起,我也有脸对他说。
二十年没见了,不知道老徐在下面怎么样。之前每年烧纸,都梦不到他,这两天倒是一闭眼就能梦见了。
女儿不让我说这个,我一说,她就哭。
可人都有死的时候啊。
宁德也不让我说。
他说等我死了,他就离开北京,去远远的地方。
我不信。都七十的人了,之前连南方都不去,谁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折腾呢?
……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宋春娥过得很忙碌,并不是每一天都会记录。甚至经常间隔上一年两年的,才临时想起来临写上一篇。
所以花个十来分钟,这些日记就都看完了。
那些埋在往事里的线索被拧成绳、穿成线,把一段相差二十多岁的友情穿在了一起。彼此相互扶持,相互依偎,共同走过一段长长的日子。
温梦捧着这本日记,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徐静秋在此时开口:“其实最初在听到有人想要采访的时候,我还有点犹豫。毕竟现在做什么都讲究流量,媒体喜欢博人眼球的东西,观众们爱看的也是那些——万一接受采访的时候,我一句话没说对付。有人借着我的名字,对王叔或者我母亲胡编乱造些什么,那也挺糟心的。”
她停顿片刻,突然微笑起来,好像有很多感慨:“但是后来我想了想。年底我们也要搬家了,搬去楼房里面住。有些事如果不讲出来,等明年新厂街一拆迁,谁还会记得这条胡同呢?”
又有谁还会记得这些人呢?
屋内陷入漫长的沉寂。
徐静秋想了很久,打破了沉默,对李彦诺说:“我按您之前说的,在我母亲的遗物里找了很久。她小名里没有梅花,穿的用的也没有。所以《夏归》那幅画,应该和我母亲无关,是王叔画给其他人的。”
转过头来,她又对温梦说:“其实遗嘱不遗嘱的真的无所谓,王叔辛苦得来的钱,我也不想贪。只是请你不要把王叔写成孤僻的怪老头,好么?”
*
从宋春娥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车子依旧停在巷子口,出去要花上几分钟时间。而温梦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是踩在旁人的人生卷轴上。
“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段故事。”许久后,她轻声开口。顿了一下,又道:“但我有一件事情想不通。”
“?”
“如果这样一段弥足珍贵的友情,都不足以让王宁德画出《夏归》的话,那么那幅画又是画给谁的呢?”
李彦诺停下脚步。
温梦也跟着停了下来。
然后她听见李彦诺说:“《夏归》就是画给宋春娥的。”
语气肯定,像是通过徐静秋刚刚的讲述,他已经摸到了事件真正的内核。
温梦怔住:“为什么?宋春娥的女儿刚才明明说……”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段。”
路灯闪烁,照出李彦诺明确的轮廓。他停顿了片刻,续道:“而那些内容,被写进了王宁德未公开的遗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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