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铁月亮(8600字)(2 / 2)
安幼南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然后又气笑了。
「可不会让你坐牢那麽简单。」
她大马金刀在椅子上躺下,高高地翘起腿,道:
「你不是会按摩吗?哲学大师,你来给我把上次没按完的摩给接着按完吧。」
王子虚一头雾水地摊开双手。
「来啊?」安幼南拍了拍腿,「你之前不是挺会说吗?现在又装起来了?」
王子虚完全跟不上她跳脱的思路。
这女人完全想一出是一出。
「来,快来,我还想接着听你讲诗呢。」安幼南又拍了拍椅子,「小王子对着我自吹自擂了一通,又拒绝了我的邀请,我还不能验验成色了?至少让我知道你是个什麽对手吧?」
安幼南理由说得好听,但怎麽看,都是这位小富婆内心中黑暗的一面露出来了。
王子虚问:「如果做了,咱们的事能算两清吗?」
「你要是能让我满意,那我就不追究你的责任,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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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虚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后,却被她拍开了手。
「过来,前面来,按脚。」
她用脚把旁边的矮凳勾过来,随后手指一勾,把两双袜子脱下,扔到地上,轻飘飘的,像两只白色小蛇的蛇蜕。
「用心点哦,不然别怪我蹬你。」
王子虚半蹲下来。
安幼南有一双足弓弧线曲度很高的脚,脚掌心是白的,前脚掌和脚后跟是红的。因为天气乾燥,脚底有一些如同掌纹般纵横的纹路,边缘十分平整。足趾很长,每个足趾之间都很分明,从足趾的缝隙之间,他看到她的眼睛凄寒闪烁。
对着这双脚,王子虚很诚恳地问:「那请问我该怎麽谈诗呢?」
「谈诗就是谈诗,就像你上次那样谈。」
「那我就说说李白吧。」
于是这只脚就毫不留情地刷新在了王子虚脸上。
「我要你谈的当然是我不知道的诗,不要像糊弄小孩子一样糊弄我。明白了吗?」
王子虚没有说话。他左边眼睛被脚趾踩着,安小姐轻轻一弯脚趾,能把他眼珠子抠出来;脚后跟则落在他的嘴巴上;中间的鼻子被蹂躏得失去形状。他甚至都不愿意呼吸。
好在她的脚没什麽汗,乾燥,没硬皮,没硌得脸疼。要是那种粘腻湿滑的汗脚,再让他闻到什麽气味,那他简直想死。
「点头?」安幼南霸道地说。
他点头。
安小姐收回了脚。
王子虚不知道这位安小姐的阅读量,对这「不教而诛」的行径,也不好发出抗议。他将双手移动上去,说:
「既然你想听不太熟悉的诗,那就从国外诗人讲起吧。」
「嗯。」安幼南躺在椅背上,哼唧了一声。
「除了阿多尼斯,我喜欢的还有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王子虚说,「他是20世纪西方最好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有种雕塑般的美,温柔丶沉默丶亲切丶孤独。他的语言已经突破疆界,触碰到天穹,如谛圣音。
「『夏天盛极一时。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让风吹过牧场。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王子虚将双手大拇指放在那脚心,先是轻轻摩挲,接着缓慢用力,感受到双脚主人身体的僵直,又放松,然后用平均的力道搓揉着涌泉穴。
「里尔克喜欢玫瑰。他写玫瑰像眼睛,『凝视的玫瑰,开放了又谢落了』。
「1929年的某天,一位朋友去看望里尔克,他去花园里摘下一朵白玫瑰赠友,手指被玫瑰的刺扎破,发生伤口感染,直至死亡。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死于白玫瑰。」
安幼南扬起了头:「真的?」
「真的。」
「简直像小说情节一样。」安小姐评价道。
「是啊,」王子虚说,「知道茨威格吗?写《人类群星闪耀时》的茨威格。他和里尔克熟悉。他评价,里尔克是个纯粹的诗人。」
「何为纯粹的诗人?」
「纯粹的诗人就是,活着就是为了写诗,为了更好地写诗,写更好的诗。
「他有一双如玫瑰般闻名的蓝眼睛,茨威格因此第一次见面就认出了他。那双深邃丶明亮丶纯净的眼睛,如同盛开的玫瑰般阖上。他的墓志铭上写着:
「『玫瑰,呵,纯粹的矛盾,乐意在这麽多眼睑下,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睡梦』。」
「唔。」
安小姐轻哼一声。不知她对这段诗歌故事是否满意,无论如何,王子虚要讲下一段了。
「很遗憾的是,里尔克并没有像叶芝和艾略特一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们两位同样是伟大的诗人。也因为如此,里尔克不像另外两人那样出名。
「还有一位差点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南美诗人,聂鲁达,我下一个就要说他。」
「好!」王子虚身后的萨特鼓掌。
安幼南说:「得了就得了,没得就没得,什麽叫差点没得?」
「别急,我接下来就说。聂鲁达的诗的永恒主题是爱与革命。他关心人类,关心国家。如同闻一多先生说的,诗人最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
「他的情诗也十分动人。即使经过了翻译,丢失了许多语言要素,也依然能够触动心灵。看了让人想恋爱。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已远去。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无法触及你。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从所有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触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并且让我借你的沉默同你说话。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尽管房间里有暖气,安幼南的脚还是开始变得微凉。王子虚想,既然如此,何苦要脱掉袜子。好在不臭。
他将手掌尽量覆盖上去,手感受到脚的冰凉,脚感受到手的温暖。
安幼南让诗歌的馀韵,在空气中回响了两个小节,随后才慢慢地说:「男人都喜欢女人闭嘴吗?听到说话就烦?」
「也可以这麽理解。」
「你以为女的就不烦了?我爸就挺烦我妈的,我妈也烦我爸,背地里老跟我吐槽。我爸倒是不跟我说什麽。他也写诗。」
「你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
「你是从哪里听出来这幸福的?!」
「在我听来挺幸福的。我从小爸妈就离婚了。我只有爸,不怎麽见到妈。」
「……你还没说聂鲁达怎麽差点没得诺贝尔文学奖。」
王子虚说:「聂鲁达是个天才,19岁就发表了一炮而红的成名作《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但他迟迟没有获奖。到了1964年,萨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拒绝领奖……」
说到这里,王子虚背后的萨特捂住眼睛:「Oh!No!」
「他拒领诺奖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聂鲁达也没有得奖。这让左翼的萨特怀疑,诺奖的倾向不对。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直到今天还有人在讨论。
「就在萨特拒绝领奖三年后,也就是1971年,不知道是萨特的抗议有了效果,还是因为聂鲁达的好友阿连德在1970年上台当选智利总统,聂鲁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安幼南的表情显示出似懂非懂,说:「所以,他还是得奖了,萨特白找倒霉了。」
「并不是。」王子虚说,「后来,经过历史文件解禁,人们发现,聂鲁达早就获得了多次诺奖提名,只是因为他的政治倾向,多次遭到否决。因为他是智利共产党啊。」
「哦——」安幼南扬起头,「那诺奖有问题。」
王子虚不置可否:「我之所以说『差点没得奖』,就是因为,在他获奖仅仅两年后,皮诺切特发动军事政变,阿连德政府垮台,作为阿连德的好友,聂鲁达离奇死亡。」
安幼南沉默了。
「关于阿连德的事,你可以去看小约翰可汗有关智利的那期视频。」
安幼南打了个呵欠。
「好了,我懂了。下一个,讲点国内的吧。」
王子虚感觉,自己就好像在《一千零一夜》里面当搓脚女工,安幼南就是那个大王,一天给她讲一个故事。
「国内的现代诗人,顶尖的,当然就是北岛丶顾城丶海子等等,现在在世的新近出名的,还有一位余秀华。但是我想给你讲的,是一位不为人知的诗人,许立志。
「许立志是福土康的一位流水线工人,只有一本诗集《铁月亮》,他的诗充满着绝望。『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他们把它叫做螺丝』。这种真实的残酷让人临卷无言。」
王子虚改变手型,用虎口下方比较厚实的手掌部分接触脚心,大拇指伸手往前推。脚背光滑,脚趾在他的手用力下改变着阵形,如同一连串跃动的音符。
「『我谈到血,也是出于无奈。我也想谈谈风花雪月。谈谈前朝的历史,酒中的诗词。可现实让我只能谈到血。』
「『血源自火柴盒般的出租屋。这里狭窄,逼仄,终年不见天日。挤压着打工仔打工妹,失足妇女异地丈夫,以及白天为生活而奔波,黑夜里睁着眼睛写诗的我。』
「也许他并没有摸索到语言艺术的边界,但震撼人心的是血肉模糊的凌厉现实。我知道这位诗人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死于坠楼,可能是自杀。现在接近10年过去了。现实可能好了一点,也可能没有。」
座椅上,传来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王子虚缓缓站起身。安幼南已经睡着了,头耷拉在胸前。
王子虚苦笑。在谈到底层时,权力总是容易睡觉。他蹑手蹑脚,轻轻给她盖上一层毛毯。然后缓身出门。
出门,关门。一转身,就迎上了目光闪烁的段小桑。
「小南呢?」
王子虚指了指门里,说:「她睡着了。」
段小桑不信。她走进屋里看了眼,然后再走出来,眼神变得更加奇怪了。
「你们到底谈了什麽?」
王子虚看了眼手表,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孤男寡女在一间屋子里呆了半个多小时,出来的只有一个男的,女的睡着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怎麽想,都十分可疑。可疑透了。就好像一条蛇叼着一枚血红的苹果缓缓游来。
但是王子虚也不想解释。他只说:「我们谈了诗。」
「诗??」
王子虚说:「我该告辞了。」
段小桑只能放他走。
王子虚走到门口,她走上来,说:「我们交换个联系方式吧。」
「好。」
「你是小南的朋友,那也是我的朋友,以后有版权运营方面的问题,可以问我。」
「好。」
「我觉得你跟小南挺搭的,你们俩给我一种相似感。」
「啊?」
王子虚感觉她感觉得完全没道理。在他心里,安幼南像个大号的叶澜。
段小桑冲他眨了眨眼睛:「你们身上都有种挺相似的劲儿。具体是怎样的我说不上来,但是真的很像。」
告别段小桑后,王子虚下楼,找到那个司机,司机把他送回了家。站在小区门口,他恍如隔世。
回望夜空,天边月如勾,幽暗淡光。不知是否铁做的。
同样是月亮,杜甫写的月亮就不如李白有名的那麽多。
杜甫的月亮有几只?「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还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还有吗?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算不算?
王子虚嗤笑一声。自己笑自己。
上楼。回家。
李白有李白的月亮,杜甫有杜甫的月亮。值得庆幸的是,许立志也有了自己的月亮。尽管是铁做的。
在文学的角度,此时许立志得以和任何伟大的诗人比肩。他会记住他。文学的意义就在于此。关心文学就是关心人类。
进入客厅时他发现,电视机还闪烁着幽暗的光芒,寂无人声。走近沙发一看,叶澜已经睡着了。
可能是因为冷,她蜷缩在沙发上,穿着黑色打底裤的修长长腿折迭着缩在胸前,光着脚。
尽管王子虚刚才刻薄地想安幼南就是个豪华版叶澜,但叶澜可不是丐版安幼南。怎麽看,她都更可爱一些。
除了脚的部分。叶澜长得太高了,脚很大。安幼南的脚要小巧一些。他不是喜欢小脚。单纯从美学上讲,安幼南那个足弓优雅的小脚很漂亮。像个精致的瓷器小鸽子。
王子虚费劲把她抱起来,放回她自己卧室的床上,盖好被子。又把客厅的电视机给关了。叶澜全程没被吵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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