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我用残损的手掌(1 / 2)
第201章 我用残损的手掌
「放那儿,往墙角再推一下,好,就这儿,行。」
石同河指挥着工人将印表机放到墙角,最后用一句话为他们送行:「走的时候把垃圾带出去。」
书房虽大,家具都是装修设计公司原装的,空间利用得穠纤合度,房子买了多年,位置一点没挪过。现在凭空弄进来一台企业级印表机,顿时显出几分局促。
尤其是通体灰白色的机器,列印丶复印一体,启动后喷吐着热气,跟全屋红木的家具不太搭。
石同河回到书桌前坐好,面露微笑:
「有这个就方便多了,我这眼睛,实在是盯不了屏幕,待会儿,小梁,你先列印出来,列印出来我看,看完再改。」
屋里另一头坐在电脑前的女人点头:「嗯。」
「我先把这一段改好。辛苦你再等等。」
那位小梁坐在椅子上,拘谨点头:「没事儿石老师,您不用着急,好了叫我就行。」
石同河搓了搓手,拿起钢笔,吸好墨水,写了两笔字,桌子上手机又响了。
他眉头锁起,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舒展眉头接通了电话:
「喂,小萧吗?」
电话那头,萧梦吟说道:「是我,石老师,王子虚已经拜访过您了吧?」
「哦,他来过了。」
「嗯……他找您是什麽目的呢?」
石同河苦笑着说:「他稿子被《古城》刷了,过来找我兴师问罪呢!」
「啊?他丶他怎麽这样?他找我的时候可没说是想找麻烦啊!我真不知道……没有弄得不愉快吧?」
萧梦吟语气里充满了遗憾与悔恨,光听她语气,都能脑补出她此时的痛心疾首。
「没事,我不怪他。」石同河说。
「我代他向您道歉。」萧梦吟郑重地说,「他这人是有点愣,心思很单纯,说好听点,心里只想着文学,什麽别的都不管,说难听点,就是有点痴。但是他真没有什麽坏心眼。他没有对您说特别过分的话吧?」
「也没什麽特别过分的。他也就是想让我给他道歉。」
「呃……」萧梦吟一巴掌捂住了自己的脸,「他怎麽敢的啊!」
「没事,小萧,我不怪他,」石同河又重复了一遍,岔开话题,「感谢你帮忙漱秋润笔《昨日星》了,我今天又看了一遍,有些地方写得真好,一问他,都是你帮忙改的。」
「应该的应该的,他悟性也高……」
「就是最近啊,他突然又突发奇想,觉得《昨日星》还不太够表达完他的所有想法,所以想给这本书写个续作。」
「是吗?」
「写续作的话,我想问问,能不能接上去,跟《昨日星》一起算同一部作品投稿啊?」
萧梦吟吃惊起来:「您的意思是说,虽然《昨日星》已经入围翡仕提名了,但他再写一部续作,再连同续作一起,作为一个整体,一起投稿翡仕?」
「嗯,就是这个意思,你理解能力很高。」石同河说,「他想写个三部曲。」
萧梦吟想了想,说:「这个还真是……史无前例,我也不太清楚。我想,如果您出马,去找他们说说,应该不至于不同意……不过,要注意他们的投稿截止时间。」
「还有多久投稿截止?」
「只剩下两个星期不到了。如果超过了截止日期,可能这件事会有点难度。」
石同河说:「那没事,只要让他赶在截止日期之前写出来,不就行了吗?他其实已经完成了一部分了。」
「那,如果我再润色的话,没有足够的时间,可能……」
「这次就不麻烦你了,哪能每次都麻烦你。行了,我就想了解一下这个,既然你说了,那我就知道了。」
挂断电话,石同河又和颜悦色地转过脸:「小梁,咱们时间可能有点紧迫,那就麻烦你多呆一会儿,得熬几个晚上,要多辛苦你一下。」
小梁又说:「没事的石老师,您平时那麽照顾我,我还想找机会帮您的忙呢,能帮上老师创作的忙,我也很荣幸。」
石同河拿起笔,对着稿子涂改起来,一边笑道:「我也是很多年没拿笔写点东西了,要不是儿子非要我帮忙改……话说回来,我现在的水平,都未必比他强。」
小梁笑道:「您老当益壮,重新出山肯定震惊文坛。」
石同河看了她一眼:「我就不出山了,就帮儿子改改作文得了。」
说完,他表情严肃下来,一言不发,在稿纸上刷刷写下数行字。
小梁偷偷掏出手机,打开屏幕,把音量调到最低,开始回男朋友消息。
房间里静得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半个小时后,石同河终于丢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指,叫道:「小梁。」
小梁起身,过来接了稿纸。石同河说:「你先打一段出来吧,后面我继续改。」
小梁点头,接了稿子去电脑前,揉了揉手,开始敲击键盘。
房间里响起稀碎的「咔哒」声,小梁敲了几行字,由衷地说:「石老师,您写得真好!」
「是吗?是恭维还是真心话?」
「真心的。」小梁情绪十分热烈,「光看个开头,就觉得这一定是一部好作品。文笔太有质感了。」
「那我替漱秋谢谢你了。」
石同河拿起稿纸,从头阅读前文,读着读着,眼前开始一片模糊。
他摘下老花镜,伸手揉了揉眼睛。
年纪大了,这副残破的身体,用起来远不如当年那样得心应手。
这浑浊的眼球,总是漂浮着如同灰色柳棉般的飞蚊,稍微一动,就在眼前乱晃,让他把字看串到一起。他必须把手写的字号写得特别大,自己才能看清。
不光是眼睛,脑子也不好使了。写作耗的脑力是另一股劲,多年没这样使过,就迟钝了。现在它如同一台锈蚀的机械,运行时顿挫感严重,叮铃咣当乱响,还冒黑烟,没写两行字,就犯困。
就连手指上的肉茧,都变得软化了。他曾手写百万字,磨出厚实又坚硬的老茧,将手指锻炼的仿佛天生为握笔而生,如今娇嫩起来,手倒不像是自己的手了。
石同河仰头看天花板,眼前又是一片模糊。这回不是眼球不中用,是眼泪在作怪。
多大年纪了,还在熬夜写作。以前年轻时深夜孤灯一壶茶,多少次发誓成名后再也不写作了?
没想到这麽大的年纪,还要吭哧吭哧赶时限交稿,重温旧岁月,还不能说是替自己写的。
儿子也不肖,耐不住性子陪他枯坐,要不然他就让石漱秋帮忙誊稿。现在不得不请文协里的小年轻来帮忙。好在是自己学生,靠得住,嘴巴严,可也得瞒着。
……几分钟后,石同河回到桌前,继续笔耕。
他也没有资格抱怨,都是自己选的。
拿起笔是自己选的,扩成三部曲也是自己选的,这把年纪了,突然回头想再写一本中国版的《百年孤独》,也是自己选的。
名也有了,钱也有了,下场跟小年轻搏杀,面子上难看得紧。
可他不得不这样做。
搞关系,宴宾客,结交各路人,是因为他是文协主席,是文坛泰斗,是因为他是一个父亲。
但重新拿起笔,没有其他任何理由,只是因为,他是一个作家。一个写作的人。
想起刚才萧梦吟的话——「他这人……说难听点,就是有点痴」。石同河冷笑一声。
萧梦吟打电话来,看着像是撇清关系,其实话里护王子虚的意思也挺明显,他不至于听不出来。
她说她事先不知王子虚是来找麻烦的,石同河一点都不信。萧梦吟这样一个圆滑的人,不问清楚意图,肯定不会轻易帮忙引线。她处理人际方面的事,跟创作能力一样高超。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会为了王子虚说话开脱,这让石同河感到十分意外。
王子虚这人身上肯定有一些魔力,才会吸引到陈青萝丶宁春宴丶萧梦吟这样的人帮他。
但是萧梦吟帮忙说的话,在石同河听来,全都没有意义。
执笔写作之人,哪个不是带点痴?
当年和石同河一较高下各论短长争头条抢席位,天才作家名门才子,茫茫如同过江之鲫。
而今安在哉?
只余他一人,文坛寂寥,高处不胜寒。
许多年过去,激素水平消退了,新陈代谢已降低,欲望逐渐在岁月中消磨殆尽……
但他的名字依然是石同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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